【雄獅之旅】無花寒梅

痴人 · 發表於 2007-3-29 17:06:33

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
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

王維—雜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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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春天，院子裡的梅花枝葉茂盛，但花卻開得稀稀疏疏，屈指可指。媽媽看出我的狐疑，指著樹幹說，去年她用斬刀在樹根上砍了幾刀，梅花受刺激，擔心生命受影響，就趕快盛開以便傳宗接代。今年媽媽沒動刀，又逢暖冬，梅花就不開了。

這梅花是我十幾年前登山時，林務局紀念植樹節所贈送的，另外還有一棵楓香，如今長得嵡嵡鬰鬰。望著這棵沒開花的寒梅，勾起我對當年旅後勤官(註1)的回憶。

民國77年元月一日，是痴人軍旅生涯的第二個，也是最後一個元旦。依規定今天是假日，營區僅部份人員留守。但我發現一個罕見的軍官竟然留守，他是旅保防官陳○平，陸官正49期。陳保是旅長跟前的紅人，海防督導旅長最喜歡派他出去(註2)，陳保平時不搞交際應酬，是個正直的軍官，因為保防業務的關係，與其他幕僚互動不多，也不多話，感覺有點神祕。

今天假日陳保怎麼會出現，紅人是從來毋須留守的。咦？我發現陳保的肩章閃閃發亮，喔！原來他今天上師部授階，槓上開花升少校啦，我禮貌性地向陳保恭喜。職業軍人所圖的，就是一步一步往上爬，從尉官升到校官，是軍旅的另一個起點。

一般而言，陸官正期生要升到少校並不難，只要受過正規班又佔到缺就升了，何況步科缺又多，在野戰部隊，沒升官才奇怪。對了，去年後勤官許○○沒升到，據其48期的同學旅情報官說，後勤官因案被記過管制。嗯，陳保都升了，今年怎麼沒看到許後呢？

許○○，陸官正48期，任旅後勤官年餘(以下簡稱許後)，菸癮奇大但沒什麼官架子，平常都待在營區晃，後勤業務當然都是參四文書兵執行。我擔任總機業務，許後常來機房找我聊天下棋，常鼓勵我退伍後要繼續升學，旅部所有軍官幕僚，許後和我最談得來。因為整個旅部的所有資訊，總機是最清楚的，隨時可掌握狀況，摸魚又不致突槌。

午後，許後再到總機機房來，我想許後去年沒升官，今年該順利掛階了罷。想開口向他道喜，但一見他的肩頭，仍是那泛黃的三條槓，早已洗到褪色失去光澤，忙將到口的話壓下來。許後擺好棋盤，點了菸，準備和我廝殺。我陪他玩了兩局，基於朋友的立場，我試圖探測許後怎麼沒掛階？

許後再度燃起菸，淡淡地說：「那年冬天，我輪調到馬祖初任連長，意氣風發，正要好好發揮所長，把部隊好好帶上來。好不容易有了些許成績，但連上的軍用卡車不幸發生車禍，造成多位弟兄死傷。他趕到現場，看到早點名還大聲答有的弟兄們，已經冰泠地躺在地上，沒了氣息，只以那再也不能動作的肢體揮別。那種心痛，就像和親人生離死別。最不堪的是事後的檢討，被責罵、狗幹的會議不斷地開，每陳述一次事故，心就痛一次……。此案被記大過並調職處分，從此一直任幕僚職，對升官這檔事，不放在心上啦！」許後說得輕鬆，但我知道那不是真話，因為今天的許後一直菸不離手，棋也下得有殺氣沒霸氣。

幾天之後，77年元月13日，先總統蔣經國先生辭世，部隊提升戰備，全員管制休假，裝備全部上車隨時備戰。那段時間氣氛很緊張，但士氣卻低迷。某夜，我接到一位女子的外線電話，指名找後勤官。許後來到機房直接接聽，因為他知道總機會監聽外線。聽得出來，許後和那女子吵架，許後一直說沒辦法……，最後氣得摔電話，忿恨地走出機房。

不久，有小朋友打電話到部隊：『我要找爸爸…』，聲音背後伴隨著另一個幼兒的哭鬧聲。我問了清楚是許後的小孩，幫忙接通給值戰情官的許後。
許後：『弟弟不要哭，媽媽呢?』
小朋友：『媽媽不在家，出去了，我肚子餓…』
許後：『爸爸知道了，等一下爸爸……』

許後憂心如焚，去向旅長報告並想請假回新竹處理。但旅長愛莫能助，當時戰備二級，部隊隨時都得拉出營區作戰，這種時機沒有任何一位主官敢批假放人，何況又是在軍團旁的野戰部隊，上級隨時都可能過來督導戰備情形。許後失望地回到戰情室，就透過戰情室的公用電話交待處理…，家中的難事，沒人會希望傳出去獻醜。

一個月後解除戰備，部隊作習恢復正常，大家都鬆了一口氣。但是傍晚小朋友打電話過來找許後的情形卻經常發生，以致許後時常告假。但是部隊有一定的規章，職業軍人請假有一定的限度，同僚再好互相支援總有時盡。這天，許後再到總機室來。由於沒旁人，許後也瞭解我知道他家裡的情形，又點起菸，鎖著眉頭吐了口氣，告訴我：
『在馬祖車禍那年，台灣的老婆剛好臨盆，她自己到醫院生產，自已作月子，自己帶小孩，可是年紀輕又沒經驗，偏偏我忙著車禍檢討不能回台幫忙，她恨死我了……，Baby的誕生沒有為這個家帶來喜悅，反而招來風暴。此後我為彌補對家庭的虧欠，把關餉的錢儘量滿足她，沒辦法呀!!但我在部隊管不到，唉，她就染上一些惡習…』

「許後你沒家人嗎?」我嚅嚅地問。
『我是孤兒，在新竹眷村長大，是靠國家扶養才能活到現在』
我不敢再問了，因為我好怕淚水止不住。望著洩氣的許後，軍旅生涯和家庭同時面臨困境，又無法掙脫。突然間覺得他好像被關在鐵籠裡的獅子，沒有鬥志、沒有生氣，只能在籠子裡，一天又一天，揮著尾巴拍蒼蠅。

幾天後，許後接到電話記錄，要上師部開裝檢會議。行前進機房告訴我，他想要退伍!!他要和主任喬看看。其實許後的情形師長和政戰主任一清二楚，旅長和處長早就都報備過了。只是職業軍人要退伍，服役年限未到，可沒那麼容易辦得成。

許後試著擺爛，什麼都不管，想要記過記到爆，讓師部有不適任的證據呈報總部處理。一個官校畢業的正期生，對業務違心擺爛其實是相當大的煎熬，所幸旅長能夠體諒和包容，畢竟這是少數可以試的方法。

這天，軍團來了電話，大意是師部呈送的報告軍團有意見，要許後到軍團參一處報到。參一處的副處長陳○○上校，就是原來本旅的副旅長升任的，陳副、許後和我，可說是旅部假日留守的三劍客，當年陳副高升，我們還擺一攤小酒慶祝哩。

陳副告訴許後，要退伍困難重重，原因有三：
一、官校正期生的服役年限未到。
二、當年許後在官校時(正48期)，因逢老蔣總統逝世，為宣誓效忠國家，官校生都簽了一紙切結書：志願終身服役!!
三、許後從幼校到官校，十幾年來一路接受國家栽培，若要退伍光公費就賠不完，而且沒人敢批這紙公文。

許後報退這件事後來不了了之。接著部隊忙著十月的光武演習，全旅的壯丁都拉到湖口基地操練踼正步，能見到旅長的機會愈來愈少，何況許後？

八月一日，我退伍了，順利脫離軍旅生涯，遺憾沒能和在湖口的許後道別。過了近廿年，院子裡的無花寒梅就像當年的許後，引人惆悵。

註1:為保護當事人，許後為化名。
註2:當年由陸軍守海防，本旅步○營負責巡守新竹南寮至桃園觀音海岸。

**pwcf** · 發表於 2007-3-29 17:24:47

唉~~!
這位學長真是命運多桀!
小弟想;沒有任何一個幹主官的願意
自己的弟兄出事吧!
就這樣!
卻也翻不了身!

家裡也顧不上;蠟燭兩頭燒,
就算有鐵一般的意志,面臨這種情況,早晚
也會溶化!

聽到小孩在電話中說肚子餓,當父親的
卻鞭長莫及,只能乾著急!

令人感傷的故事!
不過還是感謝癡人兄的分享!

小弟不自覺的為那為學長祈禱!
希望他現在過得好!

**199T** · 發表於 2007-3-29 17:36:12

看完痴人長官的文章,感慨萬千.
小弟也曾聽說過很多類似文中敘述的許姓軍官的事情,其中讓我作為深刻的是一位士官長,服務於陸軍輕航隊,當年參加演習,期間他接獲家中電話,說小孩發高燒請他回去幫忙,該士官長向部隊長請假,但部隊長因權職不夠未準並說演習視同作戰等話,然過幾天,他又拿假單去請,理由是小孩病危,沒想到部隊長還是沒準....,一周後他還是拿假單去請,這次部隊長想不准都不行了...他的小孩已經往生.

**pwcf** · 發表於 2007-3-29 17:59:09

要是小弟是該單位主官,絕對會親自幫他跑假單;
就像過去為兵跑假單一樣!
演習又怎樣!
戰備又怎樣!
會死人嗎?

如果在這種情況下請假要處分好哇!
那就處份我!
要是不給假,主官扛著給黑假行吧!
任何事都有挽救的餘地,唯獨親情.人命
怎麼都挽不回!

199T兄
怎麼您也PO個令人傷感的故事!?

我~~我快不行了!
鼻頭已經開始酸了!眼框也熱熱的!

(絕對不要笑我)

查理 · 發表於 2007-3-29 18:30:10

許長官的故事
說明了職業軍人的眷屬有其辛苦的一面
常常要能體諒先生的身不由己
若能遇到賢內助,那是天大福氣

難怪很多父母親不願意女兒嫁給軍人
多少也因為是不忍女兒嫁去後
需要一人身兼二職

**憲兵少尉** · 發表於 2007-3-29 18:31:23

我可以想像那種電話旁時內心的那種煎熬絕對是相當的苦．．．
這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呀！

一生受國家栽培，
但人生的旅程中卻有些他不能掌控的事，
內心的取捨其實是很令人難過的！

我試圖想像痴人學長這篇內容所描述的場景，
那種畫面在腦海裏看起來是多麼的心酸啊！
我內心都一直震蕩不已．．．

**bobchou** · 發表於 2007-3-29 18:49:20

好文章
看的小弟也有點鼻酸...
很多時候人真的是身不由己
我們都只是一個大機器裡面的齒輪
看了這篇文章
有點大時代洪流裡面的一個小軍官的悲哀...

痴人 · 發表於 2007-3-29 21:23:57

原帖由查理於 2007-3-29 18:30 發表
. C& H$ |8 ]0 e! D+ `難怪很多父母親不願意女兒嫁給軍人
/ [5 q( F# q0 J$ b! J多少也因為是不忍女兒嫁去後, b/ y! }; o8 P$ H) x' J
需要一人身兼二職

致查理兄：
我的下一篇回憶主角，就是當年本連連長，和他官校同學的感情路
那時連長奉調馬祖，電話中離別的情景...

作為職業軍人的家眷不容易啊~~
許後之妻也是深受打擊才走偏的
兩次懷胎，許後都在外島
女人最需要家中男人扶持時，卻無人可依靠
唉~~

願論壇弟兄時時珍惜身旁的親人
因為前線
仍有極多的職業軍人，「拋家棄子」守護著我們
要惜福啊!!

查理 · 發表於 2007-3-29 21:44:45

原帖由痴人於 2007-3-29 21:23 發表
: p" @2 Q  ]$ F9 i$ R# _
+ O2 H2 ~6 {5 \) {( h# n致查理兄：
6 \  n' E0 A; `  N* y6 S; D7 q我的下一篇回憶主角，就是當年本連連長，和他官校同學的感情路
# X' Y* b% K; Z那時連長奉調馬祖，電話中離別的情景...
( R$ {5 O2 Y+ Y, v: M) S& b  X/ K- g
作為職業軍人的家眷不容易啊~~
9 j3 i+ f) T' h7 p8 u# n( L許後之妻也是深受打擊才走偏的
8 i% O+ X5 U+ O5 ]兩次懷胎，許後都在外 ...

痴人學長:

許後長官的夫人
會有那樣的反應也純屬自然正常人的反應

能幫軍官把家裡掌理好的夫人
更是賢慧

期待學長下一篇大作
要看之前
我會先偷偷把面紙跟水杯準備好
以免落淚過多造成脫水

遵聽學長教誨
會好好把握身旁那個陪伴的人

**chrishuang** · 發表於 2007-3-29 21:58:29

原帖由 pwcf 於 2007-3-29 17:59 發表
! v' C$ i9 S$ ]- i! n6 J+ z要是小弟是該單位主官,絕對會親自幫他跑假單;  B+ T3 L8 P. ?1 _# y8 l/ e$ Y+ ~
就像過去為兵跑假單一樣!
( |& I, e% [7 y演習又怎樣!8 W* l% E& z! D
戰備又怎樣!& S& f3 M6 g' t: D. N
會死人嗎?3 Z# a, j+ ~% i! c2 ^
: X# u" J1 L5 r) M2 Q  b3 X
如果在這種情況下請假要處分好哇!
6 o' U2 ~, @' |5 s' C# h那就處份我!2 R9 W( _, k5 k8 ?. V& J* L/ }8 J
要是不給假,主官扛著給黑假行吧!, s  A* n9 N  h# y6 o
任何事都有 ...

報告 pwcf 連頭A

如果每一個基層連隊的主官都像連頭A 這麼有魄力
我想就不會發生一些狗屁倒灶的逃官事件
以我服役時本營在擔任 77光武閱兵演習現場警衛營任務期間
就是有一位剛下部隊的預官排長因家中長者往生（好像是祖母還是母親，時間已久不記得很清楚）
向連部營部請假送至親最後一程
連頭准了，但新任營伯不準，而且以戰備期間不准假
（當時我們都猜會不會是前任營伯績效良好，因此新任營伯要做出績效給指揮官看）
最後這位排長乾脆自己准自己假（不假離營），回家送至親最後一程
儀式完畢自己打電話到台中憲兵隊，叫他同學派人來抓他，把績效作給他同學
存心給營伯難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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